2018年秋季,珠江三角洲地區的工廠將迎來首批“00后”工人。對于這些即將從中職院校畢業的孩子來說,外出打工從來都不是萬不得已的退路,而是一件水到渠成的選擇。
圖文 | 韓嘉琪 編輯 | 陳顯玲 胡雯雯
下課鈴一響,四個小伙一字排開迎面走來,表情屌,個子高,留著同款發型,厚厚的頭發對半分開,個子最高的男孩的白襪子提到了膝蓋,文化衫上印著齊整的四個黑字:“霸道總裁”。有點九十年代港片里“古惑仔“的味道。
教學樓負一層的籃球場上,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孩汗流浹背完成他的投籃,他胸口的紋身——一只蝎子,仿佛急不可待地向大家宣告著他的與眾不同和反叛。
這是廣東省北部城市韶關市的一所職業技術高中,“人人皆可成才”的紅色橫幅,醒目地懸掛在主教學樓內。
這所職業高中雖不乏“社會人”裝扮的學生,然而在教學樓的環形走廊里走一圈,身著白色校服、剪著板寸頭的男孩仍舊占大多數。有些男孩的皮膚曬得黝黑,含著肩膀,看著你的時候眼神微微向上,有種難以言喻的怯懦,這種表情有別于典型的城市出身的、十分自信的青春期男孩。
女生們則更加遵守校規,馬尾、短發,典型中學生的裝扮,校服校褲一套穿得齊全,盡管夏天的棉布短袖洗太多遍后變得有些薄透、化纖的長校褲在30幾度的天氣里看上去格外悶熱。個別女生偷涂了淺淺的唇彩、描深了眉毛,但是校園里沒有想象中的煙熏妝、殺馬特。
在韶關市,普通高中的升學率為60%左右,這意味著剩下近40%的孩子,都流入了職業技術高中、中專、技校這三類學校。在這所專收“中考落榜生”的學校,幾乎全部學生都是“00后”,其中有超過七成的孩子來自農村。
“農村戶口、縣鎮非農戶口免學費”,“貧困生補助2000元”,這樣的政策,對很多并不富裕的農村家庭來說,是一個巨大的吸引。不同于普通高中里一心想要上名校的學生們,在職業高中內,“擁有一技之長”、“解決就業問題”才是“00后”學生們的主要目標。
在這所1000多人的學校,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即將在這個夏天畢業,大部分人將直接進入社會工作。一張40多塊的火車票,從韶關東火車站搭上綠皮火車,一路南下,幾個小時之后,就會到達他們未來的就業目的地——珠江三角洲地區,如廣州、深圳、東莞等市。那里有更多的工廠,也有更高的工資。
而一小部分學生會選擇“升大班“—— 備考明年一月的“三校生(職高、技校、中專)高考”,也叫“3+證書高考”。盡管只考“語數英”三門課,難度也僅相當于普通中學的高一課程,但考試對于這群普遍不愛學習的孩子來說,足以稱得上三年里數一數二的苦差事。
“985”、“211“這樣的代稱,在這所職業高中里并不存在,“3A”、“3B”院校,才是這些“00后”們談論理想學校時的高頻詞匯,即通俗意義上的公辦大專、民辦大專。
一線城市飛飆的房租、流水線上的機械式工作,以及宿舍工廠兩點一線的生活,離這座生活節奏緩慢、依山傍水的小城里的孩子們遙遠而模糊。“沒有身臨其境過,孩子們對在大城市的打工生活毫無概念。”“
但在16級秋數控技術班”的班主任黃老師看來:“總體來說,00后孩子們的工作情況要比過去好得多。如果一天工作12 小時的話,一周加班一天,一個月就可以拿到四五千塊的工資。有空調車間、空調宿舍。”相比留在這座平均工資只有2000多元的小城市,去珠三角一帶做工的未來,充滿誘惑。
對于這些即將從中職院校畢業的“準社會人00后”來說,外出打工從來都不是人生的意外,不是萬不得已時的退路,而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,延續著父母一代的選擇和命運。
“打工”雖算不上一個光彩的詞語,但十八歲的他們早已坦然接受。“世界那么大,我想去看看”,從農村跳板到縣城,從縣城跳板到大城市,就是他們的夢想。
外出=打工
“90”后教師趙潔,是這所職業高中的年輕骨干。她是16級春季幼教班的班主任,教授音樂。50人的班級全部是女孩,這也是她所帶的第一批學生。和她的“00后”學生們站在一起,兩代人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區別,她的彎劉海,波波頭,厚底涼拖,黑白條紋的裙子,讓自己在學生中看起來更像個會打扮的“大齡”少女。
孩子們即將畢業時,潔和她們共同拍攝了畢業照。一開始,趙潔打算讓女孩們花幾十塊買一套漂亮的服裝,專門用來拍攝。但是提議一出,幾個孩子開始發愁:“老師,我可能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”。
趙潔想起,班里之前參加演出時穿過一套裙子,于是問校方:“能不能借這套衣服給孩子們穿一天?好讓她們美美地留個紀念”。最終,白襯衣、灰短裙,這套普普通通的日式風格制服,襯著女孩們青春的臉孔,成就了她們三年來最美的一次集體合照。
在趙潔班里,大多數孩子的家庭條件都不算好,農村戶口與城市戶口的比例為8:2。基本每個學生都有一兩個兄弟姐妹,有些甚至有三四個,獨生子女是極少數。高中第一堂音樂課,對很多農村女孩來說,都是第一次見到鋼琴,當她們被允許摸琴試彈的時候,僵硬的指尖下生澀的音符,讓她們緊張又激動。
十六歲的她們,第一次拿起水粉畫的平頭畫筆,第一次穿上粉色的舞鞋,進入滿是鏡子的房間旋轉、跳舞。一切的特長,都“從零開始”。
盡管網絡幫孩子們打開了認識世界的可能,但是趙潔發現,她們往往只對自己感興趣的領域玩兒得很溜。抖音、快手,韓國歐巴、國產鮮肉,女孩們跟你說起來滔滔不絕,但是對于這個小世界之外的東西,則很少接觸。某種程度上來說,“00后”的網絡使用也正在發生著分化。
至于旅游,班里沒有太多的孩子體驗過。有的孩子去廣州、深圳探望過打工的父母——沒有旅行攻略,沒有舒適的星級酒店,她們和家人一起,擠在城中村里的握手樓,那卻是讓她們感覺最安全的地方。而走出家門,面對巨大的城市則感到束手無措。
說起去廣州看望媽媽的經歷,小燕只記得,“生活節奏太快,地鐵太擠,太亂了! ”“對很多家長來說,外出等于打工。旅游并不屬于他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”,趙潔說。
刺猬型人格
就在拍攝畢業照期間,趙潔的學生們給全班錄了一段抖音。C位非趙潔莫屬,她領著全班女生把操場走成了T臺,霸氣威武之時,音樂風格急轉00后初中沒畢業的出路,孩子們迅速散開,趙潔即興表演機械舞,盡顯她的搞笑本色。
“我還是挺知足的,現在我們班是全校有名的‘戲精班’ ”,趙潔看著朋友圈里孩子們的畢業小視頻,語氣變得很溫柔。這群活蹦亂跳的女孩們,卻也曾氣哭過這個“女漢子”班主任。
“三年前,我剛帶上她們的時候,孩子們一個個都不說話。”在她看來,十歲的年齡差并不是她們溝通困難的根源,家庭教育造成的理念差異才是。
一開始,孩子們普遍自制力很弱、沒有目標,“常常是舞蹈排了一半,排練室就找不著人了。一問,原來學生們已經決定棄賽了”,趙潔回憶。城市里的“00后”們,通常承受了來自長輩的太多關注。
而這群孩子恰好相反,被棄養、父母離異、父母雙方外出打工、家庭關系不和諧、父母受教育程度低……這些因素讓很多孩子長期缺乏關愛和約束,沒能培養出良好的學習習慣,最后任憑自己“野蠻生長”。
在班里,有一個女孩特別沖動、暴躁,像只刺猬。面對布置的任務,她的本能回應是反抗,一言不合就吵架。趙潔找女孩談心,才了解到,女孩出生以后就被重男輕女的父親棄養,而母親因為工作忙碌無暇照顧她,所以一直和舅舅、舅媽生活。
學生們通常每周有100多元的生活費,她卻只有50塊。學校里一份素菜兩元,葷菜三元,50元的生活費意味著每天只能輪番吃黃瓜片、土豆絲、炒洋蔥。一湯勺的小雞排、胡蘿卜炒肉,對她都是一份奢侈。再加上寄人籬下,刺猬的外殼,成了免受傷害的有效方式。
五十個學生,只來了十個家長
“老師,我對不起你“,一個女孩在得知自己懷孕后,給趙潔發了條短信。“孩子,你沒有對不起我,但你要對得起自己。”離畢業還剩兩個月,趙潔堅持讓女孩“無論如何也要拿到畢業證,不能枉費兩年多的學習“。但是女孩卻決定要立馬退學,回老家結婚生子。這是三年間,趙潔班上第二個因為意外懷孕而退學的女孩。
從入學起,趙潔就開始向學生們補上“遲到的”性教育課,教她們如何保護自己。趙潔相信重復強調的東西,總會一點點變成人的下意識,但在這次畢業前夕,意外又一次發生。
趙潔聯系到女孩的母親,想說服她讓女孩先完成學業,但電話另一頭的母親卻很不耐煩,反問她“她這個樣子,你說說,我能怎么辦?”她感到對話幾乎難以進行,因為對方認定了“奉子成婚”,更沒有想過,讓女兒獲得另一種未來的可能。
于是,她辦公桌子上那摞畢業學生表格又抽掉了一本。
高一第一學期,趙潔第一次開家長會。五十人的班級,來了十幾個家長,剩下的三十多張桌子空空蕩蕩,這讓她大為意外。因為事先只收到個別家長的“請假短信”,她理解一些父母因為在外地打工而無法及時趕來,但是她沒有想到,即便是在同城工作的家長,也對這高中首次家長會不聞不問。
從那以后,趙潔再也沒有開過家長會。同在這所中職任教的“80后”黃老師說,這么多年他很少會“自討沒趣“地開家長會。因為很多家長在初中就經常被老師投訴,“見老師”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事,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件很沒面子的事。他曾因為一個學生連續數日曠課而聯系學生家長,但在撥通了電話后,只能聽到手機里傳來嘈雜的麻將聲。
在大城市的普通高中,很多班主任會建一個家長QQ群,第一時間匯報學習、生活情況。但是趙潔意識到,這套“家長-教師合作教育”的模式搬到職業技術高中完全行不通。“父母普遍對孩子的關心程度低“是這所中職學校的主要問題。所以,不輕易聯系家長,是學校老師們心照不宣的準則。
“不少家長把孩子送到職校來,沒想著要孩子好好學習。他們的觀念很簡單,不要吸毒販毒,不要觸犯法律,就可以了。有著32年教齡的“60后”姚老師說。
一塊屏幕,才是快樂的源泉
上課前,學生們都要把手機上交到一只小籃子里。通常他們都很配合,但也有機靈的會備上兩只手機,另一只悄悄藏在口袋。
十幾年前,學校1公里之外曾有一條網吧街,那是網吧生意最紅火的時候,“18歲以下禁止進入”的牌子不過是個擺設。學生們揣著十幾二十塊錢,從學校翻墻,一路奔到網吧打游戲。老師們查寢的時候,總有幾張床上只見被子不見人。
三四年前,智能手機開始在縣城普及,一部八九百塊的國產機,滿足了孩子們所有的娛樂需求。如今,那條街上的大部分網吧都倒閉了,只剩下三兩間。
“現在不一樣了,‘00后’的孩子成了‘安靜的一代’”,姚老師說。“打架斗毆的比起過去少多了,偶爾發生也是兩人之間的單挑。課余時間里,大家都忙著玩手機。”他們在手機屏幕里發泄憤怒,他們瘋狂點擊著屏幕上的機關槍,虛擬的子彈掃射著“敵人”,激烈的戰斗聲從耳機線輸進耳朵。比起同學,手機常常比伙伴更鐵。
與此同時,戶外活動、體育運動的吸引力越來越小,每年校運動會的成績都在刷新歷史最低。“以前男生跑100米,最好成績可以達到11秒,現在這些‘00后’的男生們跑13秒就能拿獎牌。”
“孩子們越來越蔫兒” 是姚老師在教課的30年里感受很深的一點。教室里,經常是姚老師提高嗓門、重點強調,數秒后,學生們才如夢初醒,眼神恍惚,重復又問一遍。
“老師,我做不到啊”,小軍有氣無力地說。剛給學生下發任務,姚老師就碰了壁。在中職院校,“自我放棄”是學生身上很常見的狀態。專業是家人選的,對未來的規劃則似乎顯得多余,出路只能看到一個,“反正就是打工嘛”。
這群“00后“,生活大多是被拖著走的,而不是自行向前,他們的眼神縹緲游蕩。三年的職校生活快速把他們從校園推到社會,比起還在猶豫高考志愿的同齡人,他們需要提前面對這個社會的復雜。
絕不自尋煩惱
時間在這所職業技術高中里行走得緩慢。沒有課外補習,“語數英”也早在開學第一天,就淪為最不受待見的副課。學生們在晚自習時常常沒有作業可寫,十點熄燈,早上六點二十起床,每天還有一小時的午睡時間。沒人需要黑眼圈,手指上也沒有因為寫作業而磨出的繭子。
“如果第二天上課哈欠連天,那前一夜一定是臥談到了深夜”,趙潔幼教班的萌萌坦白。至于談些什么,“八卦啊,男孩子啊”,萌萌的朋友們開始起哄。“學習壓力嗎?不存在的。”萌萌說。
“ ‘00后’比起過去人的物質條件還是好了很多。甚至僅在十年前,多上一年學都意味著父母又得多出一年的開銷,別小看這一年兩年,對一個貧困家庭來說就是一個擔子”,姚老師說。
“現在的孩子大多數不用考慮‘養家’這個問題了,甚至‘養自己’也不會想了”。隨著經濟條件的好轉,老師們都會想方設法地延長孩子們接受教育的時間,多讀幾年書,意味著改寫命運的幾率也隨之上升。“只要你想上,我們就全力以赴地幫你實現”。
比起城市中產、小康家庭的同齡人,他們的生活算不上寬裕,甚至經濟差距仍在逐漸拉大,但總體上,這些主要來自農村的“00后”的肩上并沒有沉重的經濟擔子。
很多學生周末會去兼職,一般都是去飯館、商場,站一天可以拿到四五十塊,包吃包住。“假期也會去進廠,對技術要求低的那種工廠。賺了錢,學生們就給自己升級個新手機、和同學們聚個餐”,在姚老師看來,這些“00后”學生們的理念是:“瀟灑過人生”——今朝有酒今朝醉。
他們抗壓能力也強,因為對自己的定位不太高,總自嘲是“大浪淘沙被淘出去的孩子”,絕不自行尋找煩惱。
珠三角的首批“00后”工人
十年前,初中畢業就進城打工的農村孩子一抓一大把,但是現在,考不上普通高中的孩子們,都會選擇去職業高中或者技校,學一門技術,至少等成年后再去工作。
盡管《勞動法》界定,16歲以下為童工,任何企業,單位不得錄用;而16到18歲之間為“未成年工”,可以合法工作。但近幾年,珠江三角洲一帶的正規工廠都嚴格規定:只招收18歲以上的工人,差一個月、一周都不能進廠。
2018年秋季,珠江三角洲地區的工廠將迎來首批“00后”工人。 在此之前,工廠里幾乎沒有“00后”的身影。
孩子們對于未來的工作環境、薪資情況,較之前一代有了更高的期待,也不那么“好騙”了。五險一金是否齊全,是“00后”們在學校組織的招聘會上必問的。“加不加班、加班加多久”,也是孩子們關心的一個問題。
過去,對于80后甚至90后打工者,一天12個小時的工作時長不足為奇。“現在不同了00后初中沒畢業的出路,工廠趕訂單的時候,會給工人們發一份表格,詢問大家是否愿意加班。年輕孩子普遍表示不愿意。”節假日神圣不可侵犯,“00后”孩子們的維權意識大大加強了。
畢業前第一場到學校的招聘會,學生們簽約很少,大家都還在等待更好的機會。趙潔幼教班的學生們普遍覺得,兩千上下的起薪太低,“在韶關,理想的話也得三千左右吧?”一個女孩說,“對了,最好包吃包住”。
“你們父母和你們商量過畢業要去哪兒嗎?”
——“沒有啊”,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回答。
來源|南都周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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